九年前我曾被航空公司免費招待到印度一遊,我很有驚無險地被強迫招待,航空公司也很心不甘情不願的招待我們一行一百八十八名旅客和機組人員,因為飛機引擎失火迫降在印度。

 

我已忘了迫降的那個印度中部某小山城的名字,但記得這整件事上了當地報紙的頭版新聞。兩天兩夜,我們一百多名旅客分住兩間旅館,我住的那間是名為四星級的麗晶機場飯店,有個淋浴後得等一個小時才能把水排光的浴缸,以及空調壞掉地毯污穢的房間。

 

航空公司限定我們大家得兩人一間合房,望著周遭多數的男人,我趕緊拉了身旁才剛認識不到幾個小時的敘利亞女孩與我同房。她,英語說不到兩句,我,阿拉伯語更說不上半句,但我們兩人也聊了兩天兩夜的話,她教我怎麼盤起傳統敘利亞女性髮髻,我教她如何煮糖醋雞球。 

 

誰也不知道何時才會有飛機來接我們,但每隔幾個小時,我們便被通知集合點名,因此在那兩天兩夜之中,誰也沒睡好。航空公司除了供吃住外,只付每人三十美金打國際電話,其他任何費用得旅客自行負擔。

 

到了第二天我受不了身上穿了兩天也睡了兩天又皺又臭的衣服,便想到市中心購買換洗衣物。同旅館的兩位巴勒斯坦旅客也想出去換換心情,就這樣我拉著同房的敘利亞室友與他們上街去了。

 

從飛機迫降到住進旅館的一天裡,有近三十個小時的時間,我不甚清楚自己是處在怎樣的環境中,但我很想知道,畢竟印度一直是我想到訪的國家之一,雖然這次我是非自願性的來到這裡。出了旅館,迎面而來的是豔陽是濕氣是飛揚滿天的塵灰,與汽機車排放出來的廢氣。這座小山城聽說人口有兩百萬人,但我一點兒也沒感覺到身在都市當中。

 

旅館隔壁有幾間看起來該是有錢人家住的花園洋房,再走幾步路 便都是平房了。稻草混泥巴建成的小房子,每家屋子都是大門敞開,屋內閃著像似燭火類的微弱燈光,看得出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居住空間,有個女人在屋內蹲就著一個小火爐煮食。

 

這時我開始停止抱怨旅館裡那排水不良的浴缸,和空調壞掉的房間。   

 

路旁兩邊樹蔭下有些小孩互相追逐玩耍,更小一點的孩子,只穿件有破洞的骯髒短T恤,卻沒穿褲子坐在半乾的泥巴裡自個兒玩著,與豬羊一類的家畜同樣被一條長繩子繫綁在樹邊。當時我已懷孕快六個月,再不過多久我就要做媽媽了,看著那個四肢瘦小卻挺著個因長寄生蟲而渾圓的肚子在路邊泥巴裡玩的小小孩,我的心情複雜了起來。

 

我們沿著旅館櫃檯給的方向繼續往前走,路上的摩托車越來越多,常可見到一家大小五六個人同騎一台五十cc小機車。看著那落在最後座的孩子,屁股根本不在摩托車椅墊上,兩手兩腳緊圈在前一個孩子身上,而前一個孩子又為了平衡自己,緊緊抱住媽媽,媽媽再抓緊騎車的爸爸,最前頭又還有兩個年齡較小的小孩。

 

也許是當地的避孕知識或方法並不普遍,但我依舊不懂,當生活已是如此艱苦時,為何還要把更多的生命帶到這世上,彷彿家中人丁的旺盛是增加家族未來能有出頭天的希望。  

 

大約二十分鐘後,我們慢慢走入市區,周遭的建築物也變成是四五層樓高的房子,街上滿滿的人潮,偶而會有隻牛打我身邊經過,懶洋洋地在人群中散步。鬧區裡的人行道和馬路分不清界限在何處,我只能猜想汽車行走的地方應該就是馬路,但人也擁擠的穿梭走在汽車旁,牛也是這樣。跟在牛後頭走,反倒大家都還會讓路,我想狐假虎威大抵是這樣的情形,在印度,我是那個藉著牛威行走的女人。

 

不遠的市集處,有間印度廟,香火鼎盛,信徒眾多,我好奇的停站在路邊。看著掛滿黃花花圈面容上點了許多紅印的印度神像,看著信徒帶來貢品口中唸唸有詞的膜拜,他們手中雖沒拿香祭拜,但我還是想起了台灣的普渡景象。當我瞧出神時,耳邊傳來吵雜的喧嘩聲,轉頭一看,是個候選人站在一輛小卡車上宣傳,拿著手提擴音器,他很興奮的邊吼著邊雙手合十對群眾行拜禮。

 

沒想到在印度,我竟看到如此熟悉的拜票行為。  

 

這時,我看見一間賣女人衣物的小店,拉了敘利亞室友就進去。老闆看我們兩個外國女人,拿了許多花俏的商品出來 拼命說這些是進口外國貨,想我們是外國人理應才習慣穿這樣的東西。我問了價錢,還真是天價,皺了皺眉,我跟老闆說,我們只想買便宜的東西,能換洗的簡單衣物就好了。最後,我與敘利亞室友只買了一件上衣與貼身衣物便離開這家店,老闆很依依不捨地放我們這兩條他眼中的大魚走出去。

 

在市中心繞了一會兒,我們擔心航空公司又要招集大家點名,便掉頭往來時路走回。同行的兩位巴勒斯坦旅客看我挺著個肚子,時而皺眉喘氣時而揉搓肚子,便體貼的頻問我身體狀態,直為我擔心。其實何嘗只有我累,大家真的都很累了,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多,再加上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回家航空公司冷漠高傲的善後態度與飛航意外後的心理驚嚇創傷,大家的不安情緒和疲憊身體都已撐到飽和狀態。

 

於是同行的巴勒斯坦旅客招來了街上的摩托計程車,載著我們便回飯店去。

 

坐在摩托計程車上,我們四個人只是沉默地看著車外閃過眼前的景物。

其實印度可以是很美的……』其中一位巴勒斯坦旅客突然說出這句話,他在年輕時曾經到過印度留學,『只是我們的現狀讓我們無心去欣賞。』他說完話嘆了一口氣,又靜了下來。

 

我看到離馬路不遠處的鐵軌與慢速行駛經過的煤氣火車,有些人們擠站在車門旁,半個身子都在火車外頭,更有幾個乾脆坐在火車頂上,我看得心驚,他們卻很悠閒的迎風搭車。這樣的生活是他們日常的一部分,我不熟悉,只是看著,存檔到心底裡去。

 

那天半夜,我們終於要回家了。到了機場後,大家都很興奮的在登機室裡走動,誰也靜不下來,我也從沒有那麼帶著恐懼卻又渴望地等著一台飛機。

 

上機後,我與敘利亞室友,以及一起上街出遊的兩位巴勒斯坦人坐在一起,這班飛機上還有原先從其他城市載來的旅客,航空公司好不容易清出一百多個位子,繞道到這小城來載我們。

 

機上的原出發點旅客好奇的看著我們大家上機,不解此班機為何會有突來的中途停靠站,以及這麼多半路上機的乘客。慢慢地,飛機滑上起飛跑道,速度越來越快,機身劇烈搖晃,敘利亞室友緊握住我的手,我意解地回握住她的手。

 

飛機衝向深黑的天空,星星看起來近多了,底下的景物越來越小,敘利亞室友哭了,我也哭了,大家都哭了,互望一眼後,我們又笑了出來,彼此心領神會對方的感受。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我們要回家了!巴勒斯坦人這樣安慰著我們與他自己。

 

是啊,從發現飛機引擎失火以及後續而來的緊急迫降逃生,到在機場苦等六個鐘

護照被強制沒收後住進旅館,並困在印度兩天兩夜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回家,

因此大家的情緒一直是很緊繃著。等到終於坐上回航班機,之前意外的惡魘卻依

然盤踞在心,又高興能回家、又害怕再遇上這樣的意外,如此的心情實在很難說

清楚。      

 

經過這次的飛航事件後,我一直把當時的複雜感受壓在心底,不願多提。過了這些年來,我才把當時所受到的驚嚇遺忘,只留下了好的部分的回憶。

 

我記得看到的印度山城當地人們的生活那口味既濃厚卻也辛辣的印度菜;我更記得害羞靦腆的敘利亞室友與同班機的其他旅客,我們分享也支撐著彼此這生命中少見的經歷。

 

那時,我們都是同一人種同一國籍,都只是不分彼此相互關心幫助的罷了。   

 

 

《本文刊登於皇冠雜誌第642期2007年8月號 by 沙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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