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七十年代期間,台灣各餐廳裡普遍都有駐唱的電子琴小姐,在客人享用美食佳餚時,提供歌唱娛樂或伴唱輔助。在那個年代裡,台灣人喜愛帶有演歌唱法的台語歌曲或東洋歌曲,而東洋歌曲中又以由鄧麗君所翻唱的日語歌為每家餐廳裡的紅牌點唱曲。 

 

這段年代所帶來的人文影響,流竄在我的血脈中,烙印進我的骨肉裡。

 

直至今日,站在廚房洗碗槽前洗碗時,我常會不經意的哼起ああ愛し君,何日また帰る,何日君再來。這首在我尚未學會國語歌詞前,便先學會幾句日語歌詞的《何日君再來》,包含著一段難分難捨的祖孫情誼往事。    

 

在許多人的童年回憶裡,與祖父母輩的互動該是屬於最珍貴的一部分。那種無論自己做了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仍然會受到嘉獎讚賞的感覺;那種無論自己做了多讓父母生氣的搗蛋事,依舊會被包容呵護的感覺。這股打自心底暖烘烘、甜蜜蜜的加注力量,源源不絕地來自於祖父母們。

 

因為父母,我們體會到親情的恩惠;而因為祖父母,我們深嚐了被寵愛的滋味。

 

我的阿嬤生於民國七年,一個捕漁人家的小么女。她在成人後,娘家的家中經濟轉好,因此她的父親意欲反悔,不願將女兒嫁給小時指腹為婚、至今依舊貧苦的親家。可我的阿嬤抵死不從,打定主意託身於這位自幼認定的夫婿──我的阿公。

 

十年前,當我不顧親友的異議,硬著性子要嫁給先生時,我的父親便說了句:妳這女孩子的個性實在是像透了妳的阿嬤!我的個性如同阿嬤的翻版,並不是我從小與阿嬤感情親蜜的主因,不過卻是支促進兩人貼近的助燃劑。

 

我的阿公雖然出身家境窘困,但他是個愛讀書也會讀書的文人才子。不負阿嬤的一片情深期許,阿公不僅在當時的日據時代唸到高校畢業,之後也在公家機關裡謀得一份好工作。阿嬤的娘家到了那個時候,才算是對這位原本鄙棄不已的女婿另眼相看,頓時捧為良夫佳婿,同意阿公迎娶家境富裕、大字不識幾個的阿嬤。

 

兩人結婚十幾年後,在阿公三十六歲時,由於他在漁產養殖方面的專業知識與經驗,且國台日三語流利,因此被當時遷台不久的國民政府選派至日本進修。這是阿公一生中最輝煌騰達的時期,家鄉裡,人人無不讚賞,家門口前車水馬龍,天天有人來造訪這位出過國的達人。

 

只是,人生多變,好景不長啊!

 

職場意氣風發的阿公替朋友做銀行貸款的保證人,結果,朋友忽然英年早逝。這一大筆的欠款最後落在阿公身上,也因此拖垮了我們一家子的經濟。

 

人一窮,親戚朋友間的多年交情轉眼間變成了毫無斤兩、見風即散的縷縷輕煙,大家都冷著臉跟負債的窮酸鬼劃清界線。    

 

已是中年的阿嬤,在那幾年當中變賣了自己所有的嫁妝和首飾,家裡窮得只吃得起一頓蕃薯刨絲稀粥。原本有著高傲大小姐脾氣的阿嬤,私底下偷偷地跟親友們一家一家的去借錢借米渡日。尊敬且深愛丈夫的她,寧可自己去給人折腰低頭,也不願自己的文人丈夫來忍受這種跟人借錢、看人臉色的難堪。

 

父親常對我們說起那個時候的事情,他與兄弟們上下學得搭火車,但因沒錢買票,只好幾個大男孩擠在廁所裡躲查票員;學校午餐時間,為了避開同學們瞧見自己便當裡空無一物的尷尬,乾脆離開教室,待在操場上打球渡時。當年的父親與他的哥哥弟弟們正值成長期,每天餓著肚子上學,下了課還得拼命幫父母親做工還錢,而親戚朋友大都瞧不起他們,也不願與他們來往。

 

這份過往辛酸,父親唏噓地緩緩道來,我聽得心裡作疼不已。

 

到了我出生時,家中的環境已大幅改善,雖仍不達餐餐有肉吃的優渥生活,但已是可過平順溫飽的米飯日子了。

 

在我三歲的那年,我們一大家子,三代同堂,還清以前的債務又跟銀行再借錢出來,從海邊破舊的矮瓦屋搬遷至大街邊的新式透天厝,樓上住人,樓下開起餐廳做生意。

 

搬新家、開餐廳,是我人生中第一個記得的幼兒回憶。 

 

年幼的我,因為父母親白天在外工作上班,早就已習慣與阿嬤做伴的日子。開了餐廳後,我更是整天黏在阿嬤身後做跟屁蟲,好奇地學著她做每件事。

 

開餐廳的那幾年裡,為了幫助家計、減輕貸款的壓力,阿嬤跟親戚借了一小塊地,吋土吋金地種起青菜和養些雞鴨魚豬。黃昏時刻,唸小學的我會踏騎著三輪車,由阿嬤在車後幫忙推著,載滿一車的餐廳廚餘去養鴨餵豬。

 

看著阿嬤在逆境中能屈能張、努力求生存,我深知自己骨子裡面對劣勢時的剛毅個性是遺傳自她。而阿嬤的這份剛毅,也是撐著她渡過人生中的許多困境、依舊堅強不退的主因。

 

直至今日,閉上雙眼,我仍能看到在落日的餘輝下,我們祖孫兩人相依的身影,緩慢地、認真地踩著三輪車往隔了幾條街的豬寮方向前進。每遇到車輪子卡住在馬路上的坑洞、無法前進時,一、二、三!阿嬤跟我會這樣一起喊著,算好時間,我在車頭用力踩下踏板,阿嬤在後頭使力推動,輪子才蹦!的一聲跳出坑洞。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和阿嬤這樣一起合力騎過那馬路上的坑坑洞洞,載過一桶又一桶的廚餘,養過一隻又一隻的雞鴨。    

 

直至今日,當我在家中清洗碗盤時,常會憶起往日舊事。晚餐用飯時刻,客人們在餐廳裡飽食佳餚、聽享電子琴小姐彈奏演唱《何日君再來》之時,我與阿嬤是待在洗碗間裡洗杯清盤。一大盆桶的肥皂水,兩大盆桶的清水,阿嬤坐在小矮凳上先將碗盤上的剩餘菜飯倒入廚餘桶中,再以肥皂水洗去油漬殘渣。接下來,便由蹲身在旁的我接手,把沾滿泡沫的碗盤經由兩桶清水過濾,洗乾淨後擺回廚房的盤櫃架上,供廚師們再度使用。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和阿嬤這樣彎著身一起待在微暈的泛黃燭燈下,鋪著粗水泥地的潮濕洗碗間裡,洗過一碟又一碟的盤子,清過一個又一個的杯子。

 

餐廳宴客處裡傳來ああ愛し君,何日また帰る,何日君再來的歌聲,傳進了我記憶裡的深處,存檔在一個標示著《阿嬤與我》的回憶槽裡。

 

高中畢業後,我赴英就讀大學。這之後,我的人生便輾轉不停地屢換住所,直到結婚,才在中東半島上定居下來。春夏秋冬幾載後,阿嬤和台灣的家人變得很遙遠,變得不再是我生活裡的重心。我有了自己的下一代,兩個兒子一天一天的長大,同時間,我的阿嬤一日一日的衰老。

 

在我的生命走到最旺盛的高峰時,對阿嬤而言,她的生命卻已是走到燭熄芒滅的盡頭了……

 

二00六年五月,年近九十歲的阿嬤不小心在家中跌倒。兩日後,她撒手離世。

 

當我從國外趕回到台灣,迎接我的不再是雀躍地說著妹妹,妳回來啦──的阿嬤,而是供著一張阿嬤的放大照片、佈滿鮮花的靈堂。我錯過了與阿嬤最後一次話語的機會,無論我再如何死命吼喊阿嬤,我回來了──她也都聽不到了……

 

返抵國門的那日半夜,隔著一層玻璃,我俯望著阿嬤靜躺在冰櫃裡的僵硬身軀,祖孫兩人間短短一尺的距離,驟然成了這世間最令人心碎的遙遠。

 

止也止不住的淚水與自責中,一幕幕的過往回憶湧上我的心頭。 

 

身為家中的長孫女,每逢旅行出遊或參加喜宴,阿嬤最愛帶著我同行。穿戴整齊的我,會安靜溫順地等坐在日式木造床沿邊,看著平日簡衣樸實的阿嬤換上一套金沙色滾邊的花布旗袍,看著她在臉上仔細地撲上一層比膚色還淺的蜜粉,在嘴唇抹上豆紅色的胭脂,最後再戴上三圈一串的日本養珠項鍊。

 

彷彿是見證一場美麗的羽化,我常癡心陶醉在阿嬤如此慎重打扮的儀式中。

 

小時候的我長著一張如桃子般的可愛臉型,與一雙圓滾滾的晶亮大眼睛,你們看,我家妹妹是生得多麼地水啊!是句阿嬤逢人必說的台詞。

 

在我結婚、做了母親後,每年一次,我會帶兩個兒子飛回台灣探望我的阿嬤。一來,我希望兒子們能親近並認識這位在我心目中占有極重份量的長輩,再來,我想讓阿嬤看看我所生出的傑作。

 

阿嬷,妳看,我生的兒子很可愛、很漂亮吧?跟我小時候很像吧?我常常逗著阿嬤問。

哪有很像,妳小時候漂亮多了,是多麼地水呀!皺了皺鼻,阿嬤總是這樣不以為然地回答。

呵呵──我聽了後也總是吐吐舌,噗嗤地笑開。

 

耳邊傳來規律的木耳敲擊聲和人語頌經聲,伴隨著每隔幾秒鐘便傳來叮!的清脆響鈴聲,我的思慮猛然地被拉回阿嬤喪禮的現場。

 

媽咪,人死掉後會去哪裡呢?我那幼齡的小兒子扯著我的衣袖問。

去一個很好很棒很美的地方,在那裡,有著人世間最多最深最濃的愛與思念……我哽咽得無法把話說完。

那我們可以去那地方找阿祖嗎?小兒子張著不懂世事的大眼睛看著我。

不行的……

不行去的話,那我們要是想看阿祖,要怎樣才找得到她呢?

淌著淚,我說:在心裡,阿祖永遠在我們的心裡……每一刻,每一日,在我們的心底裡都找得到她。

 

阿嬤的喪禮舉行完後,我告訴兒子們有關我和阿嬤騎三輪車去餵豬的事,我跟阿嬤一起洗碗的事,我是如何與阿嬤從小親蜜的事,我也告訴了兒子們《何日君再來》這首歌與我的童年的故事。 

 

現在,站在廚房洗碗槽前洗碗,低哼起ああ愛し君,何日また帰る,何日君再來時,我的心口間有個淚水浸潤的角落,會被一股暖烘烘又帶點酸苦的思念給注滿,宛若一首已逝的甜蜜老歌,在引人回憶的同時,也讓人記起了挽不回的難捨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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