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跟著哥哥堂兄們打棒球時，若被球給打中，哥哥會對我說：『不要哭，要勇敢！』彷彿我是弟弟似的。爬樹抓蟬時，若是倒栽蔥跌了下來，哥哥也是對我說：『不要哭，要勇敢！』彷彿我是弟弟似的。
但我的哥哥並不是不知道我是妹妹，並不是不知道我是個女娃兒來的。
母親說，在我幼稚園時曾跌進家中鱉池裡去，水雖淺，只到達我的小腿肚，但我卻還是因為滿池游動的鱉而嚇壞了。哥哥看見我呆站在鱉池中抿著嘴快哭出來的模樣，只大我兩歲的他二話不說，噗咚一聲便躍入池中，把我給推抱了出來。『妹妹，我來救妳。』母親說那時哥哥是這麼對我說的。
或許是跟著男孩子一起長大的緣故，我的個性並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麼纖柔。我知道，男生討厭愛哭的小女孩。所以，我不哭。他們見我是個不回家哭訴的妹妹，便讓我跟著。打球爬樹，玩彈珠，打尪仔標，都讓我跟著。就這樣，我與哥哥堂兄們一起長大。
習俗裡，大人為了小孩能平安長大，便會給他取個能不遭天嫉的歹命小名。『養牛的』是我哥哥的小名。
隨著求學生涯的發展，哥哥上頭的兩個堂兄硬是功課或才藝或運動比他強，下面又有個在學校出盡風頭的妹妹，於是，大人們開始說了，這孩子沒強項，只會搞怪，長大後大約真只能去養牛了。
『養牛的』這小名開始有了不同的含意。
哥哥長到青少年年紀，他開始叛逆，開始飆車，開始打架，開始轉學。父親開始搖頭，母親開始流淚。一天，我對哥哥吼說：『你再繼續這樣下去，你將來鐵定去養牛了！』哥哥回吼了我：『反正大家都說我將來會去養牛了，那我現在做什麼都無所謂！』
那時，我才知道哥哥不喜歡這個小名。他知道大家喊他『養牛的』背後的恥笑意味。
在我唸高一時，哥哥出了一場大車禍，送到地方醫院時已成昏迷狀態，四肢粉碎性骨折，腦部重創，腹腔大量出血。媽媽接到院方通知時，人嚇得鞋都沒穿便急急趕去醫院。地方醫院說他們沒辦法救治，哥哥又被推上救護車，轉送一小時車程外的大醫院。隨後，我也去了大醫院，也看到了躺在病床上七孔出血、昏迷不醒的哥哥。
這個曾對我說『妹妹，我來救妳』的哥哥，被醫師判定為傷勢太過嚴重，院方只能盡力救救看，但一切都還是得聽天命了。這一輩子，我沒見過我哥哥那樣慘白又血紅的模樣，我也沒見過我父母親如此低聲下氣地求人，『醫生，我求求你，幫我救我的兒子！』母親雙膝跪下對醫生說。
夜裡，醫生決定開刀，開刀前讓父親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說是肚子打開後，若發現重要器官毀壞破裂，無法救治時，便讓哥哥好生去吧！母親急哭了，塞了些錢給我，說道：『妳去找廟，幫哥哥跟菩薩求，求菩薩救救他。』
我走出醫院的後門，但我不知道哪裡有廟，小路上黑暗無人，我只能胡亂地走著。然後，我發現一間小廟。進入後，我在神像前跪了下來，眼淚猛掉，身體不停地顫抖。我哭音抽搐地對著神像東說一句，西說一句，說來說去只是一直重覆著：『我只有一個哥哥，他叫做養牛的，請您不要帶走他……請您不要帶走他……』
七個小時後，醫生從開刀房走出，說是有救了，還好內臟器官只是腫脹，沒有破裂。一個星期後，哥哥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兩個月後，哥哥終於出院。六個月後，哥哥不必再坐輪椅。兩年後，哥哥又開始臭屁他多會打棒球了，還說若不是因為骨折過，他衝上本壘板的速度會更快。
看著跑步時會一跛一跛的哥哥，我只慶幸他還活著。下一次，我會賄賂他的球友遲慢些才傳球回本壘封殺他的。
結了婚，做了媽媽後，兩個兒子喜歡找我一起玩。因為，我懂很多男孩子愛玩的遊戲。『媽咪，妳怎麼會玩這麼多遊戲啊？』兒子問道，『在我小時候，我的哥哥也是這樣帶著我玩的，而且他有一個超好笑的小名，叫做「養牛的」。』我說，『可是大舅舅沒有養牛啊？』兒子歪著頭，不解為什麼沒養牛的舅舅會叫做「養牛的」。
我於是解釋給兒子們聽「養牛的」這小名的由來，以及「養牛的」跳入鱉池中嘴裡喊著『妹妹，我來救妳』的英雄事跡。
看著渾身手術刀疤的哥哥，我只慶幸他還活著，就算哪天他真跑去養牛，那又有何不可？我挺喜歡畜牧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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