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離家過的人,不會懂得思鄉的酸苦。這種酸苦以不著痕跡的蠶食方式,日裡夜裡一毫一釐地吞噬人,等到一身的骨肉精血皆被鄉愁蟲分分寸寸啃食完後,只剩下單薄透光的皮囊與皮囊內微弱跳動的心臟,如無依無靠的遺世鬼魅般,在異風異雨的異鄉裡飄零著。幾經久久時日後,新的血肉如煙縷般從心裡一絲一縷地冒出,交纏黏附成型,漸漸地有了五臟六腑,空洞的皮囊內血液開始重新流動,鬼魅才得回復些許人樣。但,人模人樣的這當頭,鄉愁蟲又會再來,再噬盡所有新長出的骨肉精血。人,又成了鬼魅。

 

這樣的折磨,永不停息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著。

 

終生無法返家的遊子,終生便受著這無窮盡的折磨。


佩如未曾真正離家過。她在大學時代雖曾離家搬住到學校附近,但畢竟宿舍距離家裡頭也不過是一個小時的車程罷了。家,並不是在那麼遙不可及的悠悠遠方。有時學校週末沒課、爸媽也不催促她得回家時,佩如喜歡待在宿舍裡,與三兩好友聊聊天說說話,過個逍遙自在或是逛街看電影的週末。

 

學生時代,佩如是個認真又負責的孩子。出社會後,佩如是個圓融溫和的女人。她,這輩子至今不曾讓父母親真正煩惱擔心過。儘管是青少年時期的叛逆年齡,佩如也如蜻蜓點水般的輕嘗即過,彷彿叛逆這兩個字跟佩如是相斥不融的。像佩如這樣的女人,『宜家宜室』大抵是最好的總結形容詞了。 

 

婚後的佩如呼吸般地自然適應已婚的生活作息,也愛上了『家』所帶來的安定感,尤其是在詠承和婷婷出生後,她總是在下班後迫不及待地到保姆家或安親班接小孩回家。看見孩子滿面的笑容,佩如覺得自己無論如何辛苦工作,也都是值得的。而自從婆婆在兩年前搬來和佩如與建文一家同住後,這三代同堂的親子生活,讓『家』的味道又更濃郁了。

 

佩如深深沉膩在這樣溫馨幸福的感覺之中。這個有著人語笑聲、親情愛情、三房兩廳的家,成了她心靈上遮風避雨的依靠港灣。

 

再過兩個禮拜,佩如便將啟程,前往正下著皚皚白雪的北國。臥室裡躺放在地上的行李箱,只堆放進幾件衣物。佩如不曾離家如此長時間,也不曾到過北國,她不知道自己該準備些什麼。但,隨著離家日期的逼近,那思鄉的酸苦已悄悄滲入她的血脈裡,鄉愁蟲也開始下卵了。

 

『佩如啊,妳要出國的行李準備得怎樣了?』佩如呆坐在臥室床上陷入沉思時,婆婆進房裡來說道。

『媽……』佩如回應了一聲。

『哎呦,怎麼行李箱還是空空的?』婆婆看到床腳處打開的行李箱後,問道,『……佩如,妳這一趟出國要去好幾個月,東西要帶齊來,不然人在國外又大著一個肚子要出門採買都不方便。』

『嗯,我知道。』佩如回答,伸長頭頸由敞開的房門往客廳方向看去,問道,『咦?媽,建文出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啊?』

『還沒回來……真是的,哪有人像他這樣連星期天都加班。出門前吩咐他順道幫我買點排骨回來,都這麼晚了他還不快點回來,我煮晚餐會趕不及的。』

佩如回答:『他在忙著我公司的案子吧。我們明年初要推出一支新廣告,建文想接下這次的廣告案。』

『妳公司的廣告案?佩如啊,那妳要幫建文在妳那阿督仔老闆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好讓他能順利接到案子。』

『好,我會的。』佩如知道婆婆不懂她的職務僅是查爾斯的助理,對於公司裡各部門的營運與操作沒有多大的影響力,於是換話題說道,『……媽,建文不曉得幾點才會回來,我幫妳去超市買排骨好了。』

『免啦,我去買就好了。小孩在客廳看電視,妳顧一下,我買買馬上就回來了。』婆婆說道,轉身出臥室去。  

 

這過去一陣子以來,建文為了能接到佩如公司的廣告案,時常在加班。即便人回到家中也總是坐在電腦前專注於工作上,同他說話時,也只能得到一聲身在心不在的『喔』回應。若再多問個幾句,建文便皺著眉一副極受到打擾的不耐煩模樣,讓全家大小很是無奈卻又得處處讓著他。

 

身為獨生子又是么兒的建文,有著么兒嘴甜的習性,也有著獨生子的霸道心性。老婆生氣時,他懂得對老婆撒嬌示弱求好,可是建文一旦決定要做的事情,便也是扭著一股牛勁在做,沒得予人商量轉圜的餘地。圓融溫和的佩如與霸道固執的建文結婚十三年來,誰是家中的決定主導人,其實並不難猜得出來。出國生產一事,就是個好例子。所謂的以柔克剛,在這個家裡頭,似乎是不管用的。

 

婆婆穿戴好鞋子與外套,拿著一拎小錢包,出門去超市買排骨。佩如使力撐起因懷孕而日漸寬漲又酸痛的腰桿子,從床上坐起,往客廳緩緩走去。  

 

【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aph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