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裡的降雨量稀少,一年裡頭不過就是在春冬兩季裡下個幾天雨罷了。沙漠裡的冬雨細細濛濛,像姑娘家出嫁拜離雙親時的眼淚,流得不多卻落個不停。而沙漠裡的春雨則是滂滂沱沱,宛若糖果給人奪走的小娃娃的哭啼,來得猛烈也去得快捷。

 

在甚少的降雨量影響之下,沙漠裡的蔬果種類非但不多,連口感也是粗淡無味,怎麼樣都比不上台灣精緻農業所生產出的蔬果。不過,沙漠裡特產兩樣東西,不只是粒大汁多,甜度更是天下絕有。

 

這兩樣沙漠特產,一是西瓜,二是人嘴。

 

歷史上,西瓜源自於非洲南部的喀拉哈里沙漠,當地人將西瓜當做是供給人體所需的水份的主要來源。農耕上,西瓜適合種植在早晚溫差大且少雨的沙地上。由以上這兩個原因看來,沙漠裡生產出粒大汁多甜度天下絕有的西瓜,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為什麼沙漠裡的人嘴也是粒大汁多甜度天下絕有的呢?我很好奇。

 

一天,我與阿拉伯女友閒聊時,問起了她這個疑問。這位阿拉伯女友與我認識多年,我們兩人個性十分相似,說起話來常是連環炮似地搶話又互譏互笑,有如與自己的投影對談,爽快不已。這位女友有個菜市場阿拉伯名字,音同「胡打」。我曾解釋過給她聽,說她的阿拉伯名字發音在中文上的意思是「毫無章法的亂打」,這一點跟她常愛與人鬥嘴,胡亂說笑的個性很像。以後,我便笑稱她是「胡打小姐」。

 

「妳問我為什麼阿拉伯人會這麼嘴甜?那妳得先回答我,為什麼你們中國人老是這麼拘謹?」胡打小姐說。

 

中華文化浩翰博遠,五千年的悠久歷史不僅包含不同朝代之間的文化特色,而各朝各代所出現的思想家,更是至今仍然影響著全球華人的行為舉止。這其中,又以儒家思想的影響最為顯著。

 

儒家思想以「仁」為中心,以為規範,以「中庸」為目標。

 

在「仁、禮、中庸」下生活個幾千幾百年之後,「發乎情、止乎禮、以不變應萬變」是人人都會朗朗上口的處世準則了。因此,在西洋人眼中,我們「內斂、害羞、甚少表情變化」的拘謹形象,其實是來源有頭且有跡可尋的。

 

「胡打小姐,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我們華人會擁有這樣的特質了吧?」我解釋了給她聽。

「……嗯……好像有點懂了。」胡打小姐點了點頭。

「那換妳回答我的問題了,為什麼沙漠裡的人嘴甜到不行?

胡打小姐回答:「因為我們是吃糖長大的!」

瞪了她一眼後,我又堅持問道:「我是問為什麼你們老愛天花亂墜地說著甜言蜜語?」

「因為我們喜歡給別人糖吃!」看來胡打小姐並不知道箇中原因,想用瞎扯胡說來混過。

 

剛剛搬到沙漠裡時,走在街上隨處可聽聞「我的寶貝」這句詞。初時,我對這一類的甜言蜜語毫無反應,因為我見識過拉丁人的熱情,深知地理環境的氣候越炎熱,便會造就越熱情的民族性。由此可想見,在夏日氣溫可輕易高達攝氏五十度以上的阿拉伯半島,其民族性之熱情,該是王者之王。 

 

只是,在剛搬到沙漠的時候,我還是低估了這王者之王的火辣熱情度。

 

「你們這兒有很多人做過器官移植手術吧?」又有一天,我問了胡打小姐。

「嗯……據我所知,應該是不多……妳為什麼問呢?」

「因為啊,我發現這兒有很多人都會以『我的心肝』來互稱對方,即便是第一次見面、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我懷疑……這些人以前都做過器官移植手術,好不容易在街上見了自己捐贈出的心吶、肝吶,便熱情如火地呼喚著!」

「照妳的推論說來,那你們華人大概就沒人做過器官移植手術了,因為我從沒聽過有華人會說『我的心肝』!」胡打小姐聽出我話語中的挑釁意味,挪了一兵,打算就此擒將。

「哈,妳錯了!我們對自己的孫兒們會喊『我的心肝』!」阿拉伯人的老祖宗大概沒教過他們用兵忌急吧,我早就暗置了一只炮,在不遠處等著跳出來轟她的兵卒呢。

「那你們華人是小愛,只愛自己親人。我們阿拉伯人是大愛,每個人都愛!」

 

華人的民族性確是以血源親人為重為主,但,這世上的族群裡有哪一個不是如此的呢?血源親人裡頭又以直系血親最為重要,而直系血親裡,能傳宗接代、讓家族姓氏淵遠流傳的兒孫們,更是眾人眼中的命根子。

 

沒了心沒了肝,人便活不下去。沒了性命,那當然更是甭活了。所以命根子是跟心肝同等重要的。 

 

歷史久遠的古國,即便進入了兩性趨於平等的二十一世紀,女人們的潛意識裡還是覺得自己比男人少了那麼一點重要性。也因此,女人通常是嘴甜、貪著討好他人的那一方。阿拉伯世界的女人,便是如此,她們嘴甜的程度更勝乎男人數倍出來。

 

造成阿拉伯女人自認低男人一階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絕大多數的阿拉伯女人打自一出生,家裡頭便灌輸她們女人該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的觀念。在這個男人是璋、女人是瓦的世界裡,為了求生存,女人也只得嘴甜、心機用盡了。

 

「什麼大愛小愛的?胡打小姐,妳又在胡扯了!」搖了搖頭,我說,「……阿拉伯人若對人嘴甜,是為了得利。華人若嘴甜,是因為真在乎對方的!我們才不像你們阿拉伯人隨隨便便街上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裝親密拉關係,又不是血親家人來的,幹嘛心肝寶貝亂亂叫!」

「哎,沙非,這妳就有所不知啦……」胡打小姐神秘似的笑著。

 

阿拉伯社會多是大家庭,而且是極大的家庭,人數眾多,一個媽媽生七、八個小孩是常見之事。爸爸媽媽的原生家庭已是人數眾多,兩方結了婚又生了許多個孩子,孩子長大後結婚,再生出更多的內孫外孫們。直系血親,旁系血親,再加上一大群的姻親,在這樣的社會裡,真的很容易走在街上便半路認親的。

 

「即便是這樣,也不用為了一個從沒見過面、但可能是三叔的太太的小表弟的姑婆的二舅子的大女兒而嘴甜吧?」我問。

「我們阿拉伯人是很重視親人的,這叫做血濃於水。」

「扯得那麼遠的親戚關係,我看是水多於血了,反倒不如鄰居來得重要。」我不同意地撇了撇嘴。

胡打小姐洋洋得意地對我說道:「我們對鄰居也很嘴甜啊!」

「看吧,我就說阿拉伯人還真是對誰都可以嘴甜,整天就打著利益算盤。」

「維持良好的人際關係,對阿拉伯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胡打小姐以一副師長教導小學童的語氣對我說。

 

比起農業起家的中國人的來者是客,遊牧文化的阿拉伯人將人際關係更進一步地加深拓寬,不僅僅把來訪者當做是客人,更是當做好朋友一般地招待。

 

中東由於地理位置與氣候的關係,歷史上居住在阿拉伯半島上的人們多數以遊牧方式為生。一地遷過一地,逐水草而居,這樣的生活方式常常讓親友間久久才見到一次面。在親友分離的情況下,人們在黃沙漫延、少見人煙的沙漠裡遇到困難需要救助時,能伸出援手的人,通常也是偶然經過或是相鄰而居的陌生人了。也因此,沙漠裡的遊牧民族熱情地為了一位從未見過面的路過旅人而宰羊烹煮請食,並不是不常見的稀罕事。他們知道,在旱熱缺水的沙漠裡要生存下去,每一丁點的小幫助,都有可能是支撐彼此存活的極大力量。所以,阿拉伯人喜好維持良好的人際關係的文化習俗,並非單單只是為了貪圖利益。

 

「我想我能懂阿拉伯人為什麼這麼嘴甜了。」我對胡打小姐說道。

「如同你們華人深受歷史傳統的影響,我們阿拉伯人也是極受自身文化的影響的。」胡打小姐說,接著嘆了一口氣,「……唉,只不過,現代化後的阿拉伯人對人嘴甜的動機,也早就沒遊牧時代那麼單純了。」

我也感嘆同意,說道:「……哪一個民族不是呢?隨著現代物質上的進步,人們的所做所為也越來越趨向功利主義,早就跟原始傳統毫無關係了。」

「但,比起你們華人的拘謹,我還是覺得阿拉伯人的熱情嘴甜來得討人喜歡!」胡打小姐忽然又開起嘴炮戰來。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嘴:「比起你們阿拉伯人虛情假意的熱情嘴甜,我們華人的拘謹更顯得真誠!

 

看來,這一場兩個女人間的嘴炮烽火戰,不但戰火未息,似乎是春風吹又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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