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並不是個天生斷掌之人,但在他壯年之時,卻有了斷掌紋。這之中的由來,有個讓我敬佩不已的故事。

 

如同大多數老一輩深受日本文化影響的台灣男人,我的父親也是個感情深藏不露外表嚴肅讓孩子見了便敬畏害怕的爸爸。他,很愛他的孩子們,但又對孩子們說不出好聽的溫柔話。他,很愛他的妻子,卻也從未送過花給她。在他的觀念裡,一個男人對家庭的責任,便是努力賺錢,供給家人們安穩的生活。說溫柔話,送花朵,任何一切感情外露之舉,並不包括在內。

 

他認為,身為男人,便應該剛強。我以為,我的父親,不懂得表達愛意。

 

 

民國四十年代,父親正值少年,家中突逢劇變。他,一下子從優渥的環境中抽離出來,轉而被迫適應窮苦的生活,跟著父母親及四個兄弟,過起了沒米煮沒肉吃的欠債還錢日子。但,這樣的辛苦生活,卻緊緊凝聚了一家人的心。

 

到了我出生後,三歲時,我的父親與他的兄弟們還完欠款還存了些錢,開始建新屋。我們一大家子二十幾口人三代同堂,從海邊破舊的矮瓦屋,搬進了大街邊的透天厝,並在一二樓樓層開起了餐廳來增加收入,家人們則全住在三四樓的樓層。  

 

那時,家中的每個大人都是白天上班,晚上在自家餐廳做事。而家中的每個孩子也不例外地在放學後,幫忙洗碗端菜。這是我人生中,最喜愛也最感激的一段過程。大家每天都好忙,也都忙得好有意義。因為,我們都在為這個家的未來盡一份小小力量。

 

只是,敞開大門做生意,除了一般客人會上門之外,牛鬼蛇神也會大喇喇地跨進門檻來。父親的斷掌紋,便是牛鬼蛇神所帶來的。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我仍然記得,清晰得一如昨日才剛發生。

 

那一天,我唸小學二年級,放學後慣例地自行走路回家。離家門口幾間屋子時,我便發覺了不同於以往之處。街上多了許多人,許多大人,有穿著警察制服的大人,也有一群交頭接耳相談的大人,他們全聚在我家大門附近。加快腳步,我小跑了起來,想趕緊回家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家門口有個警察阻止我進去,問我要做什麼,我回說我就住在這裡。我望見屋內有好多陌生人莫名地走來走去,上樓下樓,一點兒也不像是平日來用餐的客人。我也瞧見三叔嚴肅哀戚的神情,他走來跟警察說話,然後警察讓我進了屋子。 

      

三叔叫我上樓到住處去,待在那兒不要再下樓來。才八歲的我仍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警察和陌生人在我家裡頭。心底裡翻騰著一股壞預兆的騷動,我背著書包,緩慢地走上樓梯,好奇地東張西望,想看看這些大人們到底在做什麼。

 

登上二樓樓層時,那兒聚集的大人最多,我悄悄地停站在通往三樓的階梯上,藉著高度來俯瞰。二樓是客人用餐的地方,平時桌椅整齊地擺放著。那一天,我看到的是幾張被掀翻了的桌子,凌亂四處的躺倒椅子,地上有幾塊咖啡色的碎玻璃片與斷了半截的啤酒瓶,以及灑了一地被踩得稀爛的菜餚。

 

我看到餐廳漂亮的壁紙上,竟有幾道不甚明顯的似半圓形又似直條紋的暗紅色線條,像是有人胡亂地在牆上畫起潑墨畫來。餐廳地板鋪著的豆紅色短毛地毯,有著斑駁點點大小不一的深色汙漬。只有在沒鋪地毯的樓梯處,才看得出那深色汙漬原是紅顏色來的。

 

該是有人打架了吧?憑著以前也看過餐廳裡喝酒醉的客人起衝突的經驗,我心裡頭暗暗地猜測,但卻又因為年紀幼小,我傻傻單純地沒把家人跟流血受傷聯想在一起。

 

晚飯時間,母親回家,我才知道父親與大伯受了傷,她才從醫院裡出來。原來,那餐廳壁紙上潑墨畫用的顏料,是我父親與大伯的鮮血。

 

聽說是牛鬼蛇神吃了飯不願付帳,但沒得逞,於是帶了武士刀與棍棒回來找碴,發洩怒火。父親的手臂被狠狠劃開一刀後,對方拿著武士刀筆直地往大伯胸前刺去。

 

肉體凡身哪抵得住鋼鐵煉出的刀子?咻一聲地,那刀尖便已沒入大伯的心口。不顧自己的傷勢,父親以赤裸雙手緊握住刀鋒,試圖阻擋銳刀往大伯的胸膛再更往前刺深一吋。

 

一個以手持刀,一個以手擋刀,這一迫一抵之間,關乎的可是一個人的性命啊!自己手足的性命啊!父親當然說什麼也不肯鬆手,任由刀鋒利利狠狠地切進自己的手肉裡,還是死命地握住。

 

大伯胸口噴出的血,父親手臂傷口流出的血,手掌貼著刀刃滿溢而出的血,汩汩流得滿地,已分不清楚是誰的血了,只知道,是同父同母所生的兩個兒子的血。對方見父親的狠勁,最後鬆了刀,逃出餐廳去。

 

就這樣,我父親成了有斷掌紋的人。武士刀劃出的人工斷掌紋。

 

據說,有斷掌紋的人,個性果斷剛毅。我的父親,不是個天生有斷掌紋的人,但據說,他從小便果斷剛毅。做為他的女兒,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甚至是認為這個父親是過於果斷過於剛毅,因為他不是一個會說溫柔話會送花朵的男人。

 

有次,我不小心被菜刀割傷手指頭,在驚慌抽拿紙巾壓住流血傷口的那一刻,父親曾經手握刀刃的畫面突然浮上我的腦海。以前年少的我,只覺得自己的父親是條硬漢子。但在那一刻,我才了解到那緊握刀刃的剛強,其背後暗藏的濃厚情感。   

 

也因此,隱隱地在我心中,我知道父親其實是極其溫柔的。他對家人的溫柔,是以一種深穩的方式在表達著,如同一條千古大川,一世紀一世紀穩穩地潺流著。但這條大川也可翻騰也可波浪,若有必要時。

 

父親認為,身為男人,應該剛強。我以為,我的父親,是懂得表達愛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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