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過後,我聽得妳穿著拖鞋的腳步聲噠噠噠地上樓來。我知道妳又睡醒起來,無法再回頭入眠。「人老了,連個覺都沒辦法睡久,夜裡老是會醒來。」這幾年來,妳常常這樣對我抱怨。

 

知道我跟兩個孩子人就在樓上,給妳一股莫名的安定感。也知道我是個夜貓子,鐵定還沒入睡,於是妳上樓來。「晚睡對身體不好,這壞習慣妳要改掉。」進房後見著我,妳邊嘮叨邊往我床上躺去,對著兩個孩子說道,「……阿嬤來陪你們睡覺好嘛?」。

 

「唉,人老了,連個覺都沒辦法睡久,夜裡老是會醒來……」妳抱怨著,話還沒說幾句,沉沉的鼾聲便已傳來。

「阿嬤……睡著了耶!」兩個孩子驚奇地發現。

我輕輕笑了笑,說:「老人跟小孩是一樣的,都是一轉頭的時間便能睡著。」

 

過了不多久,另一對腳步聲上樓來。「姐姐,媽上樓來啊?」弟媳在房門口探頭問道。

「嗯,不過她已經睡著了。來,我們去後面房間邊曬衣服邊聊天吧!」我說。

「等妳回沙漠後,我會很不習慣的……」弟媳感傷嘆道。

「那我裁個人形紙板立在房間裡好了,這樣一來,妳每次上樓都會看到彷彿我人就在房裡,妳就不會感到寂寞了。」我開玩笑回說。

「好可怕的建議……我擔心自己在三更半夜時會被那人形紙板給嚇死!」弟媳吐著舌回駁了我的建議。

 

人吶,在異鄉裡的孤寂感都是一樣的,無論家鄉是遠是近。弟媳來自香港,雖說離台灣並不是很遠,但她的孤寂感,我很能體會。這孤寂的苦水,我吞飲了二十年。在異鄉裡,能有個說話的伴兒,比啥金銀財寶都來得珍貴。回台灣時,我常陪著弟媳說話。

 

「姐姐,有你們在台灣真好,連媽也是這樣說……真希望你們可以住下來,別再回沙漠裡去了。」弟媳邊幫我曬衣服邊說道。

「呵……」我苦笑著。

 

年輕時為愛衝動,滿腔滿腹的毫無憑據的熱血和自信心,以為異國婚姻的最大困難處不過就是所謂的文化語言障礙罷了。年輕時哪能想到,最大的障礙,其實是打自自己心底因寂寞而繁衍出的複雜情緒。這份交縱錯橫的情緒,長年累月堆積下來,會讓異國婚姻變成自取其箍、無人可訴的煎熬。婚前的甜蜜牽手走一輩子,婚後成了漫長而無止盡的人生苦窯。

 

「姐姐,人生重來一次,妳還願意嫁給同一個男人嗎?」弟媳突來一問。

「或許妳會不相信,但人生若是再重來一次,我還是願意嫁給我老公的,他在很多事務上都很照顧我……」頓了一頓,我繼而說道,「不過,若再重來一次,我才不要住到沙漠裡去,我絕對要住在爸媽隔壁!哈!」

弟媳聽到我的回答,大笑同意說道:「我也是!」

 

「妳們兩個在說些什麼?」背後冷不防地出現大兒子的聲音。

我轉頭驚訝地看著他說:「你怎麼還沒睡覺?你弟弟呢?」

「弟弟已經睡著了,還跟阿嬤一起在打呼,聲音好大,而且……我被擠得沒位子。」嘟著嘴,大兒子一副無奈的模樣。

「那怎麼辦呢,房間裡也只有一張床……」我歪著頭想了一下,問道,「那不然……你跟媽媽一起擠在沙發上睡覺?」

「好!」大兒子迅速又果決地回答,臉上帶著一股藏不住的歡喜。

「這麼大了還跟媽媽睡覺,羞羞臉喔——」弟媳取笑著他。

 

已滿十一歲的大兒子,早在好幾年前便被訓練得自己獨睡,但這母與子之間的臍帶似乎仍緊繫著,沒斷。一有機會,這小子還是喜歡跟媽媽一起入睡。而這樣的機會,一年裡頭,也只有回台灣時,才有的。

 

母親與孩子之間,相互流通的,是一股強大的安定力量。

 

曬好衣服,與弟媳道過晚安之後,我領著大兒子回房去。一入房門,放眼往床上望去,只見一大一小又睡姿一模一樣的祖孫二人組,搭配著精準的鼾聲合奏,一齁一呼。這幅祖孫合一的景象,與其立體聲環場音效,讓我與大兒子不由得彼此對看一眼,噗嗤低笑了出來。

 

我突而想起我媽時時評論說道,人吶,不管過了幾代,不管混過哪一人種,那身上流著的祖先血統習性,多少還是會遺傳到。

 

「很晚了,我們也該睡覺了。」鋪好枕頭與棉被後,我對大兒子說。

母子兩人以不符合人體功學的姿勢擠睡在沙發上,大兒子低聲說道:「媽咪,我真的好喜歡回台灣喔。」

「我知道你喜歡的。快睡吧,不要說話了。」

「好……」點了點頭,大兒子又開口,問道,「媽咪妳也喜歡回台灣嗎?」

「喜歡……」親吻了一下大兒子的頭髮,我摟緊了他,回答,「非常喜歡。」

 

沉靜的夜裡,街燈由窗簾掩不住的縫隙裡透進房內,黃黃白白的暈染在近窗的紅木地板上。馬路上偶爾呼嘯而過的摩托車引擎聲,樓下弟媳正為夜裡醒來的娃娃泡奶的聲音,房間裡母親與兒子們此起彼落的鼾聲,幸福的安定感由心浮上,勾掛在右頰的嘴角邊,我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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