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我的大兒子豆豆睜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來到這世上。產房裡，接生的婦產科醫生以幽默的口吻說道：『咦？這個新生兒不像其他娃娃會嚎啕大哭？』於是開玩笑地打了豆豆的屁股，這一會兒，豆豆才禮貌回應性的小哭兩聲，之後仍舊只是睜著眼睛好奇地看著這世界。
護士清潔完豆豆將他交到我胸前時，他便是用一雙好奇的溫柔眼睛目不轉睛地直盯著我。這是我們母子兩人第一次對視。
那時，我知道，豆豆是不哭地，來到這世上。
豆豆出生後的頭一年，我沒有工作，只留在家裡專心照顧他。這個孩子，我以母奶哺乳至一歲兩個月，對孤身待在異鄉的我而言，嬰兒的他成了我心靈上最巨大的依靠力量。
隨著日子的過去，我對豆豆的依賴只有越來越重的驅勢。我記得送他進托兒所的第一天，他很快地便融入新環境，完全沒有不肯脫離母親或是哭鬧的情形，灑淚不捨的人反而是我。
豆豆四歲時轉入幼稚園，自此，他開始了掙扎於被少數同學欺負的校園生活。
『媽咪，為什麼有些小朋友老愛嘲笑我是中國人？』年幼的他常這麼問我，不懂自己身上流著的華裔血統為何會成為被攻擊的目標。
唸小學一年級後，同學們口頭上的嘲弄演變為肢體攻擊，六歲的豆豆常帶著瘀青回家。
在這所幼稚園至基礎十二年教育皆同校的私立學校裡，有一回午餐時分，在學生餐廳裡，排隊領餐中的豆豆被一位高中一年級的男同學跩著胳膊子拖出。『中國人與狗不得進入學生餐廳！』這個高年級生聲色俱厲的嚇唬著才小一的豆豆，不許他再踏進學生餐廳裡一步。
恐嚇事情發生後，豆豆一個字也沒有對我提起。過了一個禮拜，學校老師通知我，豆豆已多日拒絕進入學生餐廳用餐，又不願對老師說明原因，希望做家長的我能詢問豆豆找出原由。接到老師電話的那日，我拉了豆豆坐到我身旁，柔聲循循善誘之下，豆豆才說出這件欺侮事故，而他真是驚恐極了，所以不敢進學生餐廳吃午飯，也不敢告知學校。身為母親的我，看著孩子因一半華裔血統而無端引來的傷害，心裡頭跟著瘀青流血。
私底下，我曾多次與學校討論這種族歧視所造成的身心傷害問題，並大聲討伐這群學生的惡劣行徑。雖然末了該受罰的學生也受到處罰，但，這並沒有減低問題的發生率，豆豆依然常遇到被莫名欺負的情形。
小一下學期，一天，豆豆半邊臉挫傷一大片。詢問後，我才得知在課休時間，他被三個高他兩個年級的男同學們圍毆。跌倒在校園水泥地上後，彷彿豆豆的臉是塊不值錢的中國製破抹布，其中一位還以穿著球鞋的腳用力蹂踩。半邊臉在水泥地上揉搓的結果，便是我接他回家時看到的大片挫傷。
豆豆咬緊嘴唇，告訴我事發的經過，硬是不哭。可是我知道他不解的心靈裡是淌著淚的，因為我的心也是在哭泣啊！這個從出生時起原本只有好奇與溫柔的兒子，持續不斷地被迫承受稚齡孩童不應知曉的種族歧視傷害，漸漸地，眼神裡蒙上了一層憂鬱與冷漠。那時，他還不滿七歲。
我誓言，不但要終一生來保護我的孩子，我也將幫助他們學會如何保護自己。於是，我送豆豆與小兒子馬克進跆拳道館。
學習跆拳道是件辛苦事，孩子們常受到運動意外傷害，尤其是練習一對一實戰對打時，我總心驚膽跳地看著豆豆在道場裡練習。有時若被對手誤踢到臉面部或下陰處，豆豆倒在軟墊上痛得全身扭曲捲縮，做母親的我看得實在是心停息止。
走在學習跆拳道這條路上，豆豆軟弱時，我鼓勵他不要放棄；我心軟時，豆豆安慰我不要擔心。
學習跆拳道兩年半後的今天，豆豆依舊是個好奇溫柔的男孩，他在學校裡仍然有被欺負的問題，但豆豆多了份自信，他不是打不贏學校裡的同學，而是他不願意動手打人。小四的他，已不是當年才小一、被踩傷半邊臉的那個怯懦小男孩。
不久前，豆豆參加他的第一次大型跆拳道比賽。
僅有與道館內學員練習對打和一次迷你型友誼賽經驗的豆豆，在這次由兩百多位參賽者參加的約旦佩特拉杯，三十二公斤幼少年組別裡，一場一場過關獲勝，打入冠亞軍總決賽。
冠亞軍總決賽裡，豆豆遇到了有豐富交戰經驗的強悍對手，不幸地在賽局開始後一分鐘，被對手以後空旋踢踢中面部鼻樑，瞬時受傷落地。比賽大會的醫護人員第一時間衝上場進行治療，而無法踏進圍場的我，看見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兒子，整顆心也在那一刻停擺、降至冰點以下了。最後豆豆勉強撐起自己，但裁判判定他的傷勢危險度過高，不宜再繼續比賽，豆豆的教練也同意停賽放棄。
此次佩特拉杯跆拳道賽，豆豆獲得了銀牌，這是他的第一次大型對外比賽。
冠亞軍賽後，我站在場外看著豆豆疲憊地、一跛一拐地向我走來，他的四肢手腳早已因一天賽程下來瘀青四處、酸痛不已。
帶著有點腫脹烏青鼻子的豆豆難過地說：『媽咪，我輸了，我沒拿到冠軍……』
『不是的，你贏了，你是爸爸媽媽心目中的冠軍！』老公緊緊地擁抱住這個一百三十五公分高的小巨人。
我既不忍心卻又不禁佩服地說：『沒錯，你不但是我們心目中的冠軍，而且你還早就已超過父母親所能期許的了！』
比賽結束後，裁判和教練都稱讚豆豆表現令人驚豔，第一次公開出場比賽便得如此佳績。許久後，因輸掉冠亞軍賽而心情低落的豆豆終於才展開笑顏，對自己的銀牌成績感到驕傲。
在學校欺負豆豆的男同學們，真該看看豆豆在對打賽場上的勇敢與堅強，以及他為學習跆拳道所付出的血汗。現在的他不是不能以暴制暴、反擊這些同學們的繡花拳腳，而是他寧願選擇寬容原諒。『柔者亦剛，剛者亦柔』，豆豆不僅僅學習武術，他也學習到了武術的精神。
我的大兒子豆豆，不哭地，來到這世上。他是個好奇溫柔的男孩，性喜以和為貴，我們全家人都以他為榮。
《本文刊登於皇冠雜誌第648期2008年2月號〈溫柔的心〉特別企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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