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家大兒子豆豆唸小學一年級後不多久,他的班上轉來了一位新學生,名叫塔勒克。那一年,我家大兒子六歲,塔勒克也是六歲。我會注意到這個孩子,除了因為他與豆豆在學校裡走得較近之外,也是因為塔勒克表現出與同齡小孩大不相同的舉止。

 

通常六七歲的小男孩總是精力十足,整個人像是廣告裡那隻裝了長效持久電力電池的兔子玩具,怎麼跑動都還是電力十足。六七歲的小孩,眼珠子也總是好奇地東瞧西看,見了陌生人也尚未俱備警戒心,而且老是有說不完的嘰嘰喳喳的話語。但,塔勒克卻不是這個樣子,他非常的沉默少話,甚至是過份的沉默少話,一雙棕色大眼睛對周遭人們只匆匆掠撇過,逃避著與他人的眼神交會。

 

這樣的孩子,讓人感到不安。

 

另外,我也注意到塔勒克只會說英語,阿拉伯語似乎是不太懂的。一天,我才從來接塔勒克放學回家的阿拉伯祖母口中得知,原來塔勒克的爸爸雖是阿拉伯人,但媽媽卻是美國人,而塔勒克在美國出生長大,一直到最近才搬來中東。

 

我與塔勒克的祖母常在等待小孩放學時聊天,到了一年級學期近末時,兩人已相互熟識。這時,我也才知道塔勒克的家庭背景。

 

原來,塔勒克的爸媽在他三歲時離婚,塔勒克與媽媽同住,週末才與爸爸一起渡過。這樣的情況到了塔勒克六歲的時候有了重大的改變。他,在媽媽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帶離美國,由阿拉伯祖母帶離出境的。

 

妳是說,妳沒告訴塔勒克的媽媽就把小孩帶回中東?」望著眼前這位打扮雅致的貴婦人,我訝鄂地問道。

塔勒克是我們家族的血脈孩子,他爸爸要搬回中東定居,當然不能把血脈孩子留在美國,他那美國媽媽怎懂得如何教養我們阿拉伯孩子!塔勒克祖母回答得理所當然,似乎這樣做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突然間,我明白為什麼塔勒克會讓人感到不安。這股不安的感覺,是心疼孩子。

 

過了一個暑假之後,我家大兒子與塔勒克升上二年級。一天,放學前,在一群等待小孩下課的熟面孔媽媽之中,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孔。這張陌生臉孔的主人有著金棕色過肩的頭髮,高挑的身材,以及很明顯白種人在烈日下特有的泛紅肌膚。

 

她,宛若等不及低年級大樓的大門敞開般地貼門等站著,身後跟著一名菲傭和阿拉伯司機,監督似地跟著她。

 

下課鈴聲一響,這位陌生女士箭一般地直飛進入大門,頭部隨著眼睛四處搜尋的動作而忽一會兒地望向右又望向左。等我走到達大樓內兒子的教室門口時,這位太太也站在那兒。看來,她的小孩似乎是與豆豆同班級。

 

教室裡,所有的小朋友皆已背好書包,站在門口處排成一字形隊伍,等著被接回家。每出現一位家長,老師便叫名,讓排隊中的小朋友出列與家長會合。

 

輪到這位陌生女士時,她跟老師說了小朋友的名字,老師愣了一下後往這位陌生女士身後緊跟著的阿拉伯司機拋去詢問眼光。司機點了點頭,老師才喊塔勒克出列。

 

這位陌生女士以抖顫的聲音對塔勒克輕喚道:嗨,寶貝。

 

班上的小朋友全以好奇的眼光盯著這位陌生女士,其中有幾個小朋友拉了拉塔勒克的衣服,問說這位女士是誰。隊伍之中,塔勒克瞧見來者後並沒有馬上出列,反而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頭垂得低低的彷彿脖子骨斷了似的,兩隻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狀貼伏在大腿邊。轉瞬間,偌大的眼淚成串地滾啊滾的滑下塔勒克那小小的臉龐,臉上的神情是皺成一團的悲與憤。

 

這位陌生女士激動地衝進教室去,卻又怕打驚了孩子,於是便蹲低在塔勒克的身前,輕柔地撫住他那握得緊緊的小拳頭,嘴裡斷斷續續地低喃道:「寶貝,我好抱歉,好抱歉……」這一會兒,塔勒克才嚎啕地大哭出聲,緊緊擁抱住這位女士,扯痛人心肺地哭喊著:媽咪──媽咪──

 

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塔勒克的美國媽媽,塔勒克的阿拉伯家人同意讓她飛來中東探視孩子。二年級下學期,塔勒克被阿拉伯家人轉學到別的學校就讀,我再也沒見過這孩子了。

 

從塔勒克被無預警地帶離開母親身邊,到終於再看到母親時,大約是一年多的時間。年幼的他不懂也不能理解,為什麼他被帶離原居住國,為什麼他不能再與媽媽同住,為什麼大人這樣替他做決定……許多又許多個的為什麼,充斥在塔勒克的心中。而這些得不到解答的為什麼,也在一個孩子的年幼心靈裡深深地劃下一道道悲憤交加的刀疤。

 

塔勒克,不是我在中東所見到過的第一個被親人綁架的兒童,更也不是最後一個。這些被親人綁架的兒童之中,也包括了台灣女人與阿拉伯男人聯姻所生的孩子。

 

搶奪小孩事件,在地球的每個角落,不斷上演著。兩個月前,一名台灣男子與瑞典妻子在美國離婚後失去小孩的監護權,於是綁架了自己的兒子,目前他與小孩皆行蹤不明。而台灣某女藝人與夫家也發生搶小孩事件,女藝人開記者會哭訴先生帶走女兒,先生的家庭友人則反爆料女藝人以前也做過搶小孩的事情。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成人的感情世界本就錯綜複雜,只不過,單純的孩子卻得承受這份錯綜複雜之中的不堪與絕裂。成年人們自私地把孩子佔為己有物,或是談判籌碼,口裡聲聲說是愛孩子,可是卻不惜讓孩子的稚幼心靈與自己的破碎婚姻一起玉石俱焚。

 

塔勒克臉上偌大的淚珠與緊握成拳的小手,一直到今天,仍抹不去地刻印在我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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